(二)

 

站在井口吃力的將水桶打撈上來,娜璉隨後挽起袖子用雙手捧起清水往臉上灑去。

「璉。」

一道熟悉的嗓音從娜璉身後響起,她的肩膀頓時一震,險些讓好不容易拉上來的水桶再次落入井底。

深呼吸試圖緩和受驚嚇的情緒,娜璉側過身,垂著頭細聲回應:「小姐。」

腳步停在娜璉面前,名井南先是歪著頭打量著她,之後將臉湊近到與她平視。

「妳的臉怎麼了?」抬手勾起娜璉的下顎輕聲問道,名井南眉頭卻緊皺著。

「沒什麼。」娜璉本想敷衍過去,但在對上名井南微慍的眼神注視後,只好抿著唇如實回答:「小春說您的壞話。」

名井南對於娜璉的回答有些意外。她垂下手,從腰間的束腹處取出一條絲巾,將一角放進娜璉身後的水桶內沾濕後,才將絲巾輕觸娜璉臉頰上的抓痕柔聲問著:「她說了什麼?」

感受臉頰上傳來陣陣的刺痛,娜璉微瞇起眼,猶豫片刻才緩緩悄聲道:「她說……她說您是雜種(ざっしゅ)。」

名井南聽完後點點頭,手上依舊維持擦拭的動作正色道:「她說的沒錯。」

名井南確實不是名井司的正室所生的,而是名井司與府裡的一位侍女結下的種。那位侍女最後因為難產,失血過多沒保住性命,但名井南卻幸運地存活下來。所以,說她是雜種確實千真萬確。

不過娜璉顯然並不認同:「您才不是!」

「小聲點。」懲罰性的輕捏著娜璉的臉頰,名井南隨後輕聲問著:「不過這也不是這些侍女第一次在背後這麼說了,妳怎麼突然動手呢?」

「侍女長前些日子偶然告訴我這個詞的意思。」

「妳之前都不知道?」

「不知道,您也不告訴我。」娜璉誠實回答,微嘟起嘴唇看上去十分委屈。

被娜璉的表情逗樂了,名井南一邊笑著一邊用手指將娜璉有些凌亂的髮絲撥到耳後,語調輕柔且真誠:「謝謝妳,但下次別再這樣,受傷我會心疼的。」

與名井南的視線相交,娜璉感覺自己又再次陷進那道柔情的漩渦中,她趕忙移開眼,慌張地點頭如搗蒜。

「走吧,時侯不早了。」牽起娜璉的手,名井南拉著她起步走回屋內。

今晚,名井司邀請幾名較熟識的官職到府用膳,而按照以往慣例,名井南得在晚宴上表演舞蹈來娛樂眾人。名井司的官職地位並不高,名聲也普普通通,如果向外縣市的官府提起『名井』這個姓氏,他們或許不會想到名井司,卻多半都知曉名井府有位舞蹈十分優美動人的千金。

這美名對於名井南而言亦是福也是禍。福是,名井司不再視她為丟臉、無意義的存在,至少兩人之間有了練舞的話題;禍則是,原本非常感興趣的事情,被不斷的要求精益求精,逐漸變成壓力。

「小姐,您喜歡跳舞嗎?」

在臉上拍塗一層薄薄的白粉,名井南鮮少外出,缺乏日曬、幾乎能透出血管的白皙膚色不太需要倚靠化妝。娜璉跪坐在名井南身旁,一手捧著裝有紅印泥的小盒子,一手執起小毛刷專心替她的朱唇上色。

微張著唇,名井南乖巧的等到娜璉上完色才出聲回應:「之前不是回答過妳了,怎麼又這麼問?」

娜璉放下手中的器具,拿起桌上的梳子移動到名井南身後,撩起她的髮尾開始梳理,嘴上呢喃道:「只是好奇。」

從鏡面的反射望著娜璉的倒影,名井南反問著:「妳還喜歡看我跳舞嗎?」

「非常喜歡。」娜璉不假思索的點頭。

「那,是的,我喜歡跳舞。」

娜璉眉頭微微皺起,正當她想出聲說些什麼,門外傳來其他侍女的叫喚打斷她。

「小姐,夫人已到。」

房間的紙門被拉開,名井夫人面露笑容緩緩走進房內。

「夫人好。」

娜璉迅速從地上站起身退到牆邊並九十度行禮,名井南則是撐著身體跪坐著轉過身低下頭。

「母親。」

「讓我看看。」名井夫人在名井南身後,將她從上到下審視一遍,面色慈祥的點頭稱讚:「真漂亮。」

名井南靦腆的笑著回應:「謝謝母親。」

「來,我幫妳梳頭。」

娜璉趕忙將手中的梳子遞給名井夫人,對方優雅地接過朝著她頷首致謝,才開始梳理名井南已長至腰際的烏黑秀髮。

當時一妻一妾治還未完全在日本廢除,但至少在名井府所在的縣政制度下是不容許男人有妻又有妾的。名井司是官職,理當遵守制度,發生這種事不只他本人門面掃地,被戴綠帽的名井夫人也十分委屈,但疼愛孩子的她知道,名井南是無辜的。所以與名井司不同,名井夫人是打從心底將名井南視為自己親生女兒般呵護對待。

而名井南確實也很值得寵愛。聰明、乖巧,只是偶爾會故意與名井司偷偷唱反調。

瞧見名井南略顯寬大的領口處隱約露出的瘀血痕跡,名井夫人心疼的開口勸說:「妳啊,女孩子家細皮嫩肉的,別總是故意要氣他討打。」

名井南抿著唇聽著,不說話。

見名井南不出聲,名井夫人無奈的搖搖頭,從袖口的暗袋中取出一隻純金打造、做工精細的髮簪,手部動作熟練的將名井南的長髮盤起,將髮簪插入秀髮內固定好。

「就當是為了我,乖乖聽話,好嗎?」

抬起頭對上名井夫人溫柔的注視,名井南猶豫片刻,才緩緩點頭。

「好孩子。」滿意的點著頭,名井夫人撐著地站起身柔聲道:「時間差不多了。」

名井南也站起身,先是用手拍平和服下擺的皺褶,之後才呼了口氣悄聲道:「那,我出發了,母親。」

看著名井南離去的身影,名井夫人隨後出聲叫住正行禮準備追出去的娜璉。

「小璉。」

慌忙的停在原地,娜璉回過頭,臉上與語調都透著驚訝:「是,夫人?」

名井夫人抬起手輕撫摸著娜璉的頭頂:「這些年辛苦了。」

面頰溫度逐漸升高,娜璉臉紅的低著頭顫抖回應:「不、不會。」

「以後也拜託妳了。」

「好的,夫人。」

又拍了幾下娜璉的頭頂,名井夫人帶著微笑起步離去,留下還有些驚魂未定的娜璉呆站在原地。

「妳覺得我今晚跳得好嗎?」

「非常賞心悅目,小姐。」

「妳喜歡?」

……喜歡。」娜璉回答的有些猶豫。她很喜歡名井南曼妙的舞姿,也很喜歡其他人在觀賞過後給予的掌聲與肯定,但她總感覺名井南不是真心享受這樣的注視。

躺在娜璉身旁的另一側床鋪上名井南輕笑出聲:「是不是很像舞妓(まいこ)

?」

倦意襲來,娜璉的腦袋有些昏沈,話語也開始有些含糊不清:「什麼是舞妓?」

察覺到娜璉睏了,名井南起身吹襲桌上的燭火結束談話:「沒什麼,快睡吧。」

黑暗中隱約能聽見娜璉有規律的鼻息聲,或許是真的累壞了,她連晚安都還未向名井南說就已經進入夢鄉。

名井南嘴角泛起淺淺的微笑,她從被窩中伸出手鑽進娜璉的被內探索,在尋著對方的手後輕收起指結與它十指緊扣。

這一年,名井南十五歲,林娜璉十七歲,有些無可避免的事情,將要發生。

 

(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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